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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朔六十了 | 平生最恨伪君子,痛快做个“真流氓”

度公子 群学书院 2019-08-29


1958年8月23日,王朔出生在南京。一转眼,这个“玩世不恭”的“顽主”也六十了。


作家刘震云说,鲁迅的小说,读来读去,说了两个字,吃人,后来王朔的小说,读来读去,也就说了两个字:别装


作家野夫说:王朔笔下那些邪里邪气的小人物,油腔滑调的声口,表达的正是我辈对这个伪善的社会的反动




平生痛恨伪君子

痛快做个“真流氓”

文 | 度公子

来源 | 匠心之城(ID:jxzc681)



01

1958年8月23日,王朔出生于南京,原名王岩。上小学时,父母发现班上有个女孩儿也叫王岩,回家翻字典,翻到一个“朔”字,就给他改了名。


出生没多久,王朔就去了北京军队大院,成了所谓的大院子弟。他所在的那个院儿是军事训练部。父亲是军校部的参谋,负责教战术,一年到头很少在家。母亲是医生,俩礼拜回趟家,也没什么时间照顾孩子。一岁半,他被送进保育院,脑子里根本没有父母这个概念。


十岁以前,王朔都不认识爸妈。“我爸就是一军大衣,我妈就是一黑呢子大衣大衣。”大人们也懵,经常把他错认成自己孩子。很长一段时间,王朔都不知道自己是爸妈生的,还以为国家有个工厂,专门负责生孩子,然后丢在保育院里养活。


亲情的缺席,给了王朔自由,也令他多少有些怨恨。有次在学校,高烧40℃,送到301医院急诊室一查,急性阑尾炎。当时,母亲正在给重病患者决定治疗方案,等她赶到医院,做完手术的王朔躺在病床上,第一句话就问:“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我?我做手术家里人都不来。”


后来母亲问王朔:“你能原谅妈妈吗?”


王朔说:“不能。”



王朔兄弟与母亲


王朔是跟小伙伴儿们混大的。跟外面不一样,这帮大院孩子,从小玩儿的都是军事游戏,连扑克牌打得都是军事扑克。书呢,读军事电报,读《张国焘回忆录》《丘吉尔回忆录》,电影看军教片《奇袭》。打架,家常便饭,受了欺负,必须找机会打回来。王朔的攻击性和战斗性,早在那个时候就形成了。

第一次跟人打架是跟我哥一块儿。拿一根棍子,跟我们院一个比我大三岁的打。冬天,那孙子带着棉帽子。我哥在前头跟他叫板,我在后面铆足了劲呱叽一棍子打下去。他回过头来看着我,没事。喔!给我吓的。他一推给我推一跟头。但不觉得寒碜,我觉得我是在有意磨练自己,将来我还得打仗呢。
——访谈《我是王朔》

大院里的孩子,身上都有一股生猛的优越感,从小穿军服,觉得自己是保卫国家那拨人。上了街,都管外面的人叫老百姓。日后,从这里头走出来干成事儿的人也着实不少:


收藏家马未都,空军大院的;姜文,父亲是部队干部,从小就做英雄梦,所以至今自恋;拍《甄嬛》的郑晓龙,总后大院的;崔健,空政文工团的;“话匣子”许晴,外交部大院的,爸爸是贺龙的警卫员;叶大鹰,叶挺之孙,八一电影制片厂大院的,前身是“延安电影团”,专拍军事电影……


叶京,跟王朔一个院儿的发小,也就是《甲方乙方》里面那个作死跑乡下吃苦的老板,后来拍了《与青春有关的日子》,那是大院子弟的一部挽歌。他在部队时,坦克射击手第一名,说打你左眼绝不打右眼。蹲在他边上有个装炮弹的,那是《我爱我家》里的梁天。


对了,还有俩兄弟,也是大院出身,据说打架手特黑,后来他们搞了个电影公司,叫华谊。


大院文化是那一代许多电影人的集体记忆


 

02

在北京翠微小学读书时,王朔就不是三好学生。上课时,他低着头不看老师,理由是那个女老师长得太难看了。写东西,他一直很自信。老师让写作文,他自己玩自己的,老师怒问:“你怎么不写?”王朔一抬脖子:“我打腹稿呢。”

 

在老师眼里,他是个特别反动的孩子。读初中的时候,老师上语文课,讲错了一个字,他忽然站起来:“老师,你那个字讲错了!”


老师很不高兴,没理他。

 

王朔还说:“老师你讲错啦!”老师冲门一指:“你给我出去!”


老师告诉王朔他爸:“你们家王朔上课老是不集中精神听课,还影响其他学生。”


此后,王朔看老师不顺眼,老师看王朔也不顺眼。最后没办法,王朔只能转学。所以在王朔心里,权威从来就不是不能质疑不能推翻的:“有知识怎么了?有知识了不起?有知识跟道德完善两码事,谁他妈都别假装是大师。



水兵王朔

 

1979年高中毕业,王朔去青岛当了海军。当时的王朔长相清纯,一张娃娃脸,有点像女孩儿。但一笑,又能拧出点儿坏水来。他出名,因为特别能侃,中外军事典故、京城名人趣事、各种医学案例,张口就来。说到好笑的地方,能把睡上铺的人笑得铁架子床直摇晃。

 

3个月新兵训练,王朔就没怎么吃饱过,全是吃窝头,刚要睡觉,一声哨响又要跑八里地。与世隔绝,根本见不着女的。有次查脑膜炎,部队来了几个中年女大夫,这都能让新兵解馋。

坐汽车进青岛市401医院。门口是女兵指挥汽车,打着小旗。我心里一陈惊喜。卫生队住的楼,那种青岛带洋味的小楼,一看,二楼站着一大排护士学员,哇!全是女的!
那儿的伙食也有肉末儿了。
——访谈《我是王朔》

在《致女儿书》里,王朔回忆道:“我到部队在新兵连还尿过一次床。打了一天靶,成绩不好,又累又沮丧,晚上情景重演,幸亏天寒被薄,睡觉也穿着绒裤,没在床上留下痕迹。”


那时的王朔,已经有点儿皮了。队里开“批判四人帮”讲用会,别人都非常严肃,就他别具一格,稿子里掺杂大量北京方言和街头笑话,给众人逗得前仰后合。一个周末,他外出找战友聊天,回部队时,没钱买公共汽车票了,王朔灵机一动,调皮地把手上喝剩下的汽水给女售票员:“要不你把这瓶子拿去,还能赚点儿。”结果对方大怒,司机也怒了。最后王朔还落了个严肃批评。


其实王朔并无恶意,不过想开个玩笑。可惜被女售票员视为调戏。为此,王朔沮丧了好一阵,还问人家:“外边把我传成什么样了?”


可见他是个十分珍视名誉的人。


有趣的是,这和王朔日后在文坛激起的反应,极为相像。他只是想给大家开个玩笑,结果学院派当真了。而他也感到莫名的委屈。


 

03

改革开放后,优越感还在,社会变了。军人不再享有特权,不少人回城都傻了,不知道何去何从。高考恢复时,很多人意识到,这是改变人生的首选之路,王朔也不例外。


王朔智商高,但并不擅长考试。他在北京三里河附近报过一个高考补习班,穿一身军大衣,坐教室最后面,尽忙着跟女孩儿说话了。


1979年,王朔跟着朋友去了广州,当了一阵“倒爷”。到广州一看,有的士、有歌厅,人家的西餐比北京老莫和新侨地道多了。当时部队给了王朔3000块钱,让他买彩色电视机。结果他拿钱当本儿,到汕头倒录音机和电视,300的录音机拿北京卖600。电视、墨镜、电子表,王朔全倒过。彼时,小说已经开始评奖,文坛出来一拨又一拨新人,王朔根本没把目光放在写作上:“小说有意思吗?在金钱面前全傻了。”


复员后,王朔被分配到药品商店当业务员,下乡推销药品。每个月工资36元。见过钱的王朔根本看不上。83年打击经济犯罪,把他抓了个正着。退赔1000,王朔没钱,只能从工资里扣,每个月30块。王朔一看,一个月6块钱我还活个什么劲儿?我去哪儿一个月赚不到36块钱啊?


辞职后,王朔跟人谈生意,每天夹个公文包满北京乱窜,没一次谈成的。他还想当出租车司机,也没当成。所有路都堵死了,最后没办法,想到早年在《解放军文艺》上发表过两篇小说,一拍脑门子:要不我当个作家吧?


那时候投稿,王朔是为了考大学读文科练笔的,写了个作文似的东西,叫《等待》,文字那都不能叫青涩,说是幼稚都不为过。结果投出去,发了。王朔心说:原来写作也就那么回事。


在药店工作时,他撞见一个同事看《解放军文艺》,跟人家说:“这是我写的。”同事说:“别逗了,你写的?这上面的都是作家。”王朔觉得特没劲,同事问:“你说你写的,那这篇小说多少节?”王朔答不上来,同事说:“完了吧,说不出来吧,人家作家都知道自己写的是多少小节。”


给王朔臊的。

过去我写过小说,认为这事很容易。这事对我来说确实很容易。辞职后,一段时间里我又写了10个短篇,但都被退了。这时我认识了一些青年编辑。被退回来的小说确实不是东西,所以退了对我没多大刺激。但是一切都不成了,到83年下半年,真的没任何事干了,不写小说就没什么出路了。
真没想到,后来,一不留神,成腕儿了。
——访谈《我是王朔》

1980年,发小叶京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,读了一年没劲,退学了。当时开饭馆要三个法人,他就拉王朔挂名,开了个饭馆,叫做“天府酒家”。


王朔没事儿就晃荡到叶京那里,人家前面吃饭,他窝在馆子后面写小说,后来还经常把《啄木鸟》的一帮编辑请过去吃饭,拉拢拉拢感情。八十年代的文学盛世,什么伤痕、先锋派、新写实一批批都要喷薄而出了,谁也没想到,王朔一出来,风头盖过了所有人。



小青年王朔

 

04

1985年2月,《当代》杂志公布了上一年度当代小说评选名单,最末尾有个不甚起眼的名字,王朔。获奖作品,《空中小姐》。拿的是新人新作二等奖。一等奖,空缺。


《空中小姐》讲一个社会青年和空姐的恋爱故事,有些琼瑶式的肝肠寸断。但在当时,感动了不少青年男女。王朔写这篇小说,第一稿3万字,拿给编辑龙世辉,龙世辉一看:“好故事,就是太单薄了,你给丰富丰富。”


王朔挖空脑袋,给故事抻到了10万字,结果等他去编辑部,龙世辉退休了。又拿给章仲锷,章仲锷一看:“好故事,就是枝枝蔓蔓太多了,你再修改修改。”王朔跑回去,又来来回回改,前后改了9遍,加起来差不多100万字。


根据王朔小说《永失我爱》和《空中小姐》

改编的电视剧《永失我爱》


《空中小姐》稿费360元,根本不够王朔吃的。他只能在社会上乱转,跟当时还在《青年文学》当编辑的马未都熟过一阵,常带着马未都跑北京舞蹈学校找女生神侃。晚上10点,人家女生都挨个儿洗漱完了,马未都实在扛不住了,王朔还挤眉弄眼:“再坐会儿,再坐会儿。”


一天下午,王朔请马未都过文艺生活:“舞剧《屈原》,一起去看吧。”马未都心想没什么事就去了,到门口,王朔就一张票。马未都问:“就一张票怎么看?”王朔说你甭管:“我有办法。”


马未都拿票进去,第一排,风光无限好。舞剧开始,只见王朔从后台出来了,把马给羡慕坏了。音乐声中,台上,演婵娟的女孩儿一个下腰,演屈原的背对观众,就势往前俯身。只听王朔醋溜溜地说:“估计丫亲了个嘴儿。”


青年马未都和青年王朔


演婵娟的沈旭佳,后来成了王朔的老婆。


头一次见面,两人互留电话,说无聊了可以打。真无聊了,就约在玉渊潭游泳,为了显得有内涵,各自把各自会背的名人名言都说了。当时两个人处境都不乐观,一来二去知了心。后来看了沈的舞剧,王朔就爱上了她。


王朔没正经工作,到处跟人找生意。这种待业青年在当时谁都不待见,叶京开个小饭馆,家里人都觉得丢人。于是,歌舞团领导找沈谈话,让她跟王朔断绝来往。领导劝说:“听说他是个流氓,乱结交女孩儿,这种人离他远点儿好。”沈说:“没事,他的事我全知道。”


追沈的也多,大款都有。沈根本就瞧不上。

那时我真是一天只吃一顿饭,每天猫在家里写稿子,希望全寄托在这儿上了。偶尔拿到一笔稿费,就满足一下沈旭佳的购买欲。我和沈旭佳都不会买东西,净上当,花冤枉钱。
我给她买的高筒皮靴,跟是歪的,她给我买的毛衣是桃红色的。最终还是常穿的那身衣服合体,索性一年四季地穿。反正沈旭佳在我眼里浓妆佳,淡妆亦佳,蓬头垢面不掩国色。
——访谈《我是王朔》

1985年,《浮出海面》在《当代》第六期发表,写一个社会青年和跳舞姑娘甜蜜而惆怅的爱情故事。作者署名,王朔,沈旭佳。

 

05

紧接着,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》发表,讲一个犯罪分子的爱情故事。三篇发表,虽说年轻人喜欢,但文坛就没正眼瞧过王朔。


王朔的爱情故事,男的都是城市青年,没啥正事,喜欢臭贫,蹭吃蹭喝,困顿迷惘,多少有他的影子。女孩儿呢,单纯、清澈,爱得死去活来。等到《一半》出来,有人不高兴了,批判声来了:有人在《啄木鸟》上撰文,说他笔下的男主角,没有任何正面的社会意义。


有人质疑:“这作者就是个流氓吧?”


甚至有个女编辑说:“我可不敢跟王朔约稿,我去了他要是强奸我怎么办?”王朔听了,嘴一咧:“你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呀?”


王朔曾说:“我要一直沿着爱情路子写下去,没准儿就写成琼瑶了。”但不久后,他发表了一篇《橡皮人》,这是分水岭的作品,讲广州的经历,有点深沉了,第一句上来就是:


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时开始。


稿子寄给《青年文学》,马未都一读,太棒了,赶紧拿给主编。主编也说好:“但第一句话太刺眼,拿掉吧。”正巧刊印那天,马未都值班,在印场,马未都又给加回去了。这在当时是要冒开除风险。好在没几天,《小说月刊》要转载,也没删这句。它就这么保留了下来。


多年后,叶京拿起这篇小说,加上《玩儿的就是心跳》《动物凶猛》,拍出了风靡一时的怀旧电视剧,《与青春有关的日子》。



还很青涩的白百何、文章


  

06

那天下着大雪,叶京开着车,拉着王朔从西直门去和平里影协的电影院。路上,王朔眉飞色舞地狂侃:“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!”十几年后,叶京回忆起这段情景说:“他当初幼稚得就像一个孩子,放了很多狂话。”

 

1988年,的确够王朔狂的。那一年,他的四部小说被搬上银幕,分别是《顽主》《轮回》(改编自《浮出海面》)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》《大喘气》(改编自《橡皮人》),因此也被称作“王朔年”。王朔的风头,一时无两。


尤其发表在《收获》上的《顽主》,王朔可以说旱地拔葱,自创了一种新文体,通篇充斥着“王氏幽默”的对话体小说,一路靠北京方言调侃下去。表面特别不正经,下面,全是辛辣的讽刺,讽刺社会乱象,讽刺假道学,讽刺知识分子的端着,讽刺一切假崇高和自以为是的精英主义。


大概意思是:别他妈装了,你丫累不累?


一脸理想主义


之后,王朔的小说,大量对白,天然的剧本坯子,稍加改动就就可以拿去拍。小说改编成电影后,语言更加突出,影响力更大。街上青年都开始像王朔小说里的人那么说话。这种影响深入骨髓,改变了一代人乃至两代人的说话方式。什么“爱你没商量”、“玩儿的就是心跳”、“过把瘾就死”,这些词,本是王朔小说的书名,变成了社会最流行的语言,引来各路人的效仿。


这种影响,不敢说前无古人,恐怕后无来者。


主持人窦文涛说:那时候我迷王朔,二十多岁,本是个老老实实的石家庄孩子,当然一肚子不老实。看他的小说,感觉终于找到了学习榜样。


原来能这么跟人贫,话可以说得这么好玩!


大开眼界。甭管真假,可以说他给我介绍了一种生活,这生活让我怦然心动。


说话方式的改变,还只是面儿上,关键是观念上给解放了。当时多少人读完王朔,心里那叫一个痛快。因为终于有一个人,把内心的反叛用语言表达了,表达得那么准确。那个时代有两面旗帜,一面是崔健,另一面,就是王朔。


野夫直指其中要害:他那些邪里邪气的小人物,油腔滑调的声口,表达的正是我辈对这个伪善、伪崇高、伪光明的社会的反动。就新时期的小说而言,我还想不出来,还有谁比王朔更毒辣而又不动声色的刨了主流虚伪话语的根儿。


从此,王朔成了潮流、反叛的代言人、颠覆者的标杆。看王朔一夜间成了现象,一呼百应,很多伟岸的人坐不住了,批判他笔下的人物油腔滑调、消费人生,而且强暴了汉语。


批评从语言,渐渐指向文化层面。他们说,王朔是泼皮无赖的调侃、玩世不恭,恶作剧,旷野上的废墟。


什么叫无赖?不就是痞子嘛。那你不就是“痞子文学”咯?王朔一听,不答应了:


“你们他妈才痞子呢!”


 

07

马未都曾说:“王朔是个奇才,他有超强的生活观察能力,而且只要发生过的事,他立马能以高于现实的手法给你写出来。比方说几个人上午聊一上午天,胡吹乱侃,东拉西扯,他回去,一下午就能写出一篇特有趣的对话小说。


所以,无论在哪儿听来的,王朔东捡一句西捡一句,把各种口语组成了新语言,成了独门绝技,谁也偷不走。天下只此一家,别无分店。


尤其是用语言撕破伪装,简直是王朔的拿手好戏,读起来倍儿爽。他就像那个撕破皇帝新衣的孩子,所有光正伟、道貌岸然的事物经他的笔一调侃,都显得那么可笑。


可有人觉得这些话太冒犯,分外不爽。一本名叫《王朔批判》的专著,居然卖到3万册。但架不住读者喜欢王朔。1992年,王朔的四卷本文集出版,首印8万册。那时候,也就文坛六大腕儿,鲁郭茅巴老曹能出文集,活着的作家里,尤其年轻作家,还没谁敢出文集的。


文集一出,洛阳纸贵,《纽约时报》《读卖新闻》《泰晤士报》均有报道。1993年底,英文版《商业周刊》上介绍王朔,称王朔是“以最现实的姿态叙写中国现代社会问题”的杰出作家。


当时在华艺出版社的黎波回忆,不少人曾在出版社大打出手,就为了抢王朔文集的订单。


王朔出过的磁带


后来,有人问王蒙:“王朔算是作家吗?”


王蒙说:“当然算!而且是个好作家。”


许子东也说过:“只看到王朔流氓语言的人,不是真蠢,就是装蠢。这套语言背后有‘指点江山’的一面是很清楚的。


但当时,大部分主流就是看王朔不顺眼,以“痞子文学”冠以名号。对于这个称呼,他觉得是种侮辱。毕竟那些小说,在他看来是有姿态的,凭什么就归成痞子了?你们他妈算老几呀?


王朔嘛,大院儿出来的,攻击性人格,孩子脾气,心想,你们说我是痞子,那我索性痞子到底,于是演起了流氓王朔:


“你们说我不是东西,你们一个一个都不是东西!谁他妈都别冒充正人君子。”


“社会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装呢,不装,早打出脑浆子来了。人类就是装着装着,才进步的。”


“拿知识欺负人算牛逼吗?真他妈可笑。什么知识分子,我看就是一知道分子,会拿各国语言说‘我爱你’和‘X你妈’。”


所以,刘震云说,鲁迅的小说,读来读去,说了两个字,吃人,后来王朔的小说,读来读去,也就说了两个字:别装


谁来说去,就俩字儿:别装


 

08

文集出版后,王朔的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影视上。不客气地说,当年王朔一人承包了中国影视的半壁江山,而且长出来的全是经典。


一天,郑晓龙请王朔、郑万隆、李晓明吃饭,说想拍一部通俗室内剧,不追求人性深度,按照老百姓的审美情趣来,请大家给出出主意。王朔就说,那还不简单,让善良的女主角遭受点磨难,激活观众的泪腺。四个人聊了一下午,就把电视剧的框架定了下来,那就是《渴望》。


《渴望》播出,引起轰动,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收视率:96.4%。



90年代国民剧《渴望》


紧接着是《编辑部的故事》,郑晓龙找了四个编剧,其中有王朔。剧本写完后,一直通过不审查,大家没了心气,各回各家各找各妈。之后一天,审查又通过了,剧本却丢了。王朔就靠写东西吃饭,不写都不行。在剧组打工的冯小刚毛遂自荐:“王老师,要不咱俩一起写?”


1991年,《上海一家人》《雪山飞狐》《编辑部的故事》同年上映,其中社会影响力最大的,还得算《编》。它的王朔风格太明显,就是不把知识分子当启蒙者,写成跟老百姓一样的大俗人。李冬宝那个角色,王朔跟冯小刚一起找的葛优,比着葛优的样子写的。当时葛优答应了另一部戏,冯说:“你不来,我们就不拍了!”



那时候葛优还有不少头发


之后,王朔写《爱你没商量》,口碑很差。就在这时,英达看了美国的情景喜剧《考比斯节目》,想着自己也弄一个,就去找王朔。王朔正想靠一部电视剧翻身呢,两人一拍即合。


随后,两人到处跟人喝酒,拉来了投资。结果外面对王朔的口诛笔伐愈演愈烈,王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。英达求着说:“你要是不写,我这不是白忙活了吗?你走了我怎么办?”


王朔实在无心写作,躲到了外地,给英达推荐了一个人,梁左。此人是谁呢,就是给姜昆写相声《虎口遐想》《电梯奇遇》的那位,相声包袱炉火纯青。果然,经梁左的妙笔一写,《我爱我家》成了一代人心中的经典。


《我爱我家》里的葛优躺


那时,马未都在一帮人怂恿下开了个海马歌舞厅。每次进屋一看,妈的,满桌都是熟人,根本不好意思提钱。“那时北京人以不给钱为荣,如果这桌有人要付钱了,还要按着不让付,没有任何经济观念。”无奈,马未都跟王朔说:“我赔惨了,得想办法赚回来,你看能不能照着《编》的办法弄个电视剧。”王朔想了想,就一集请来一个明星拍《海马歌舞厅》,可惜没火。


《海马》没火,《过把瘾》却火了,还捧红了王志文和江珊。当时,主流不满王朔的“痞气”,央视还专门把《过把瘾》放在十点后播出,但也挡不住它火得一塌糊涂。


王朔一看,光当策划和编剧还不够,得想办法掌握更多东西,最好能自己弄个公司。


于是,他就和冯小刚“狼狈为奸”了。


“狼狈为奸”


 

09

冯小刚第一次看王朔的小说,是在海南岛尖峰岭的原始森林里。那是电视剧《大林莽》的拍摄地,他是电视剧的美工。


一次,他正望着天空发呆,一旁看书的郑晓龙不时发出笑声,一边笑还一边骂:“真他妈孙子!”


当然不是骂作者,而是由衷地赞美。冯小刚便问:“谁这么孙子?把你乐成这样?”郑晓龙把书递给他:“我一哥们儿,王朔。”


读完《浮出海面》和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》,冯小刚也骂道:“真他妈孙子!”


1986年一个夏天的下午,冯小刚第一次和王朔见面,从此就把王朔当成了艺术创作上的指明灯,走哪儿都王老师王老师地叫。

这些日常的生活,和日常生活使用的语言,经王朔一番看似漫不经心地描述,竟变得如此生动,令人着迷。这种与时俱进的视野和观察生活的角度,对我日后的导演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成为了指导我拍摄贺岁片的纲领性文献。
——冯小刚:《我把青春献给你》

拍《编辑部的故事》时,冯小刚过把瘾,做了一回编剧。两人关系越发亲密后,便在1994年踌躇满志地开了个公司,好梦影视。


第一个剧本《好梦献给你》,冯小刚还没下笔呢,人家钱都打他账户上了。结果冯小刚才思枯竭,迟迟写不出东西。好在这时有人把刘震云的《一地鸡毛》送上门来,两人一看好东西,赶忙找陈道明来演,一炮打响。


原以为会越来越好,可拍了电影《永失我爱》,反响平平,电视剧《月亮背面》,直接就没通过审查。王朔导演、冯小刚主演的《冤家父子》,拍摄时,王朔在车里跟人侃,冯小刚在前面拍,拍完了找王朔:“王老师觉得这样如何?”王朔摆摆手:“你觉得怎么好怎么来吧。”


电影在瑞士拿了个奖,回国就被封杀了。主流觉得他是洪水猛兽,影响力太大。当时王朔明显能感觉到,各种暗流都在向自己涌来。


最后,王朔把《你不是一个俗人》给了冯:“你自己玩儿吧,以后拍电影,别挂我的名。”


不久后,眼看就要一事无成的冯小刚,拿着本子拍出大陆第一部贺岁电影,《甲方乙方》。



《甲方乙方》剧照


 

10

 那几年写影视剧,把王朔写恶心了,几乎耗尽了生活素材,连身边人的故事都没落下。随后,王朔去了美国,待着意思不大,又回来了。


很长一段时间,王朔都厌倦了以往的写作,总想着写一个巨牛逼的东西出来。拿他当时的话说,最次是一《飘》,一不留神就是个《红楼梦》。


没多久,他丢出一本杂文集《无知者无畏》,还是演流氓,调侃港台文化,瞧不起金庸,矛头一度指向了鲁迅和老舍,一副骂骂咧咧的姿态,引来更多人的口诛笔伐,越发坐实了大家对他的印象:丫果真就是个流氓!


忽一日,报上出现一篇《我是王朔》,痛快淋漓地把王朔从头到脚扒干净骂了一遍,很多人看了,拍手称快,说骂得好!后来一打听,妈了个巴子是王朔自己写着玩儿的。


对此,王朔说:“没有对手,我很寂寞啊。”


其实那时的王朔,精神上已然出现了危机,这危机他在小说《看上去很美》里写得清清楚楚。钱,挣了,名,出了,误会,也给人误会了,小说,也写了不老少,但一切就是如此吗?

1991年我写了100多万字的小说、电影和电视剧本,第二年遭了报应,陷入写作危机。老实讲,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机,我对自己的写作生活,包括所写的东西,产生了很大怀疑。
用小资产阶级女性夸张的腔调形容,我认为我崩溃了…脑子里轰然而至的都是些飞快的短问句:我这儿干嘛呢?
我这就算——活出来了?我想要的就是这——眼前的一切?
——《看上去很美》序言

2000年前后,王朔彻底崩溃了

 

世纪之交,父亲死了,哥哥死了,梁左也死了,紧接着5个朋友,哐哐哐死了一堆人。有些人,上午还好好的,下午说没就没了。


对死的恐惧,直接导致对生的怀疑。王朔溺水一样到处乱抓,《佛经》、《圣经》、《道德经》…他反观自己的人生,在深夜里痛哭,在酒吧里逮谁跟谁哭一顿,见谁都两眼发直。


这一哭,就是好几年。


马未都说了件事:2005年,王朔窝在家里写《我的千岁寒》,看见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特别讨厌,一看见他就写不出东西来。


于是,王朔从家里拿出了3万块钱,给那修车的说:“这3万块你拿走,到别的地方修去。”


人走了,王朔后来不放心,还问马:“他不会再回来吧?”马未都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吧。


马未都在节目里说:“我估计他啊,手上就3万块零几百,都给那人了。那时他精神上就有点恍惚了,正常人谁干得出这种事啊?”



王朔作品


 

11

07年,王朔出书,骂了不少人。他说张艺谋是“搞装修的”,说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太土了,地主才喜欢金子呢,说李敖就是自恋狂,自己封自己大师有意思吗,说郭敬明就是一小偷……


因为私人对话被媒体曝光,他指着一个女记者鼻子“骂”了足足13分钟,没一句带重样的。王朔骂得很痛快,骂完人,他又四处跟人道歉。


“得罪小人得罪呗,跟小人做朋友才累呢。”

“没写完也比你们写的好,就敢吹这个牛逼!”

“我心理没问题,我心理严重正常!”

“缺德媒体别找我,怎么那么爱跟你聊啊?再给我乱写我找你们报社去,我才不像窦唯那么傻烧你们汽车,见面我直接抽你们这帮孙子!”


那一年,不少人觉得他疯了。


可实际上,王朔是个内心十分脆弱的人,认识他的,都说他实在太善良了。能帮忙的事,他是一定会帮的。当初孟京辉要弄个话剧,没钱,他立马支援。还有一个著名的“要犯”,生活境况很不好,王朔就约他出来,两人聊了一本书,名为《美人赠我蒙汗药》,书出版后,版税分文不取,全都拿给那个叫老侠的人。


即便跟冯小刚掰过,拍《天下无贼》时,剧本改了很多遍,怎么都通不过,找到刘震云,刘震云也没辙。电影局的理由很简单:让贼做主角,没有先例,贼做好事的动机何在呢?


无奈之下,冯小刚只好找到早已疏远的王朔,王朔一看:“简单,让女贼怀孕,然后进庙烧香。人心向善,自己这辈子毁了,希望下一代美好。宗教情怀也加进去了,格调一下子拔高了。”


编剧一听,“王朔太老辣了,不服不行。”

王朔看到人多他就有一点发怵,他就会紧张。有的人紧张是变得懦弱,他的紧张反应是开始产生攻击性,话一出来就不好听了。
——冯小刚

王朔说,自己内心有无限的黑暗与光亮。他没想主动攻击谁,也没想做真流氓。演流氓,都是被社会给气的。



  

12

冯小刚拍《非常勿扰》后,王朔看了,挺喜欢。两人化解前嫌,冯请王朔写了《非常勿扰2》,电影讲了两件事:爱与死。


借着人物的嘴,王朔说了很多话。


如今,王朔过上隐居般的宅男生活。养着猫,早睡早起,用微信,头像是自己的爱宠,在朋友圈只看不说话。他拒绝网购和快递,一个月去一次超市,买回一堆东西,挨个吃,从最新鲜易腐的蔬菜开始,以打卤面收场。


家里,墙上挂着自己写的4个字:不受福德。


写东西用电脑,一天能写一整屏。一数, 500个字。他有强迫症,边写边改,但凡用词,要把所有的同义、近义词全部列出来,反复揣摩、替换。给人物起名字,都是顺手捞一个,比如拉开抽屉,看一抽屉的药,里面有什么取什么,看到“安定”,就起个人名叫做安定,看到“消咳平”,他直接取名萧科平。王中军的秘书叫芒果,《非2》里,姚晨就叫做芒果。


他越来越宅,能不出门就不出门。几年前,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“薄荷糯米葱”开业,请他出席,他脱口而出:“不去,我有童年创伤。”


小时候,王朔淘气,被批评了也假装不在乎,嬉皮笑脸地跟人家臭贫,其实内心很受伤。


此番言论一出,朋友从此也不为难他:“你都创伤了!谁还好意思勉强你?”


就连女儿的婚礼,他都没去。冯小刚、赵宝刚、陈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辞。陈丹青说:“王朔没有勇气站在这里,他搂不住。”


关于王朔,还有种种,一言难尽。回看岁月,当初对他的误解,给他冠以的名号,如闹剧如悲剧。多年后,王朔接受采访笑道:“现在我接受,文化意义上我就是痞子,反主流嘛,说得好!”


就像文化批评家朱大可说的:“王朔是进行文化爆破的英雄。但他的文化批判却被人们误解为痞子行为。当然,在一个文化颓败、价值错乱的时代,珍珠和鱼目总是被人混淆的。误读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阅读本性。


那些年,王朔的愤怒下面,是无奈。


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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